《末代“胡子”》 李兵印
时间: 2015/06/04 来源: 系统管理员 点击数:18287

李兵印

李兵印,男,1960年生人,中共党员,早期著有六集电视连续剧《虎啸狼烟》,1991年创作的报告文学《奉献在大时代的弯弓上》获黑龙江省文化厅三等奖,1997——1999年被聘任牡丹江市《镜泊风》杂志社记者,著有多篇人物报告文学,其中,报告我县原副县长陈秀贞事迹的报告文学被收录在《牡丹江巾帼风采》文集中;笔耕至今,曾在《林口文艺》《牡丹江艺术》《镜泊风》《黑龙江人口报》《岁月》《诗林》《散文诗》《山东诗人》《参花》《诗刊》发表随笔、杂文、散文、评论、诗歌,报告文学、中短篇小说。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

末代“胡子”

(中篇小说)

作者 李兵印

“狼来了!”

随着一个女人的喊声落下,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孩子的哭闹声立刻停了下来,透过牛皮纸糊的窗户,那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也随即灭了。空旷的黑夜里,除了风掠山林的呼啸,间或几颗隐约高挂的寒星,一切都似乎死一样的静。“狼来了”这个词,是那个时候大人吓唬小孩的招牌语言。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东北边陲牡丹江,时常有狼虫出没,不但小孩怕狼,就连大人也会谈狼变色,心有余悸,唯恐哪句话或哪件事招惹来了狼。于是,狼,便成了那个时代邪恶的代名词,其实,当地人对狼的恐惧,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们怕的不仅仅是四条腿的狼,还有一个便是被这里的人称之为“狼疤”的胡子郎亚彬。

郎亚彬原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穷苦人家的孩子,身体瘦小,胆小怕事,并且听话孝顺,是屯里出了名的乖孩儿。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为了妈妈,做出了连大人都不敢做的事,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变了,渐渐变得可怕,极端;由一个懂事的孩子最后变成了嗜血如命的胡子。

胡子一词,来源于东北民间俗称,是散落民间的非正规武装,他们没有信仰,没有主张,不明事理,善恶不分;活着便是道理,胡子成员复杂,上山当胡子的人大多是为了寻仇,或是躲避追杀,这儿胡子的形成,也可以说是那个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日本人占领东北时期,便是这儿胡子们的起源。不了解胡子的人,常常会把人的胡须与胡子一词联系到一起,把胡子看成人高马大,凶相彪悍,实则不然,郎亚彬就是人们通常理解的胡子的另类,

郎亚彬十四岁那年,妈妈多病,父亲又被日本人抓了劳工,死在了劳工营里,之后,他与母亲相依为命,由于他瘦小体弱,经常受人欺负,好在同村有一个名叫张建堂与他是发小,乳名黑子,时常庇护着他,使他的腰杆渐渐挺了起来。张建堂也是十四岁,但要比他健壮的多,是村里出了名的愣头青,愿打抱不平,每每他受了欺负,张建堂便会仗义相助,久而久之,这种同盟便成了一个胜似亲情的坚固堡垒。偶然一次,两人听了一个外乡人来村里讲评书,正好是听三国里桃园三结义那段,两个发小便在雪地里歃血盟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俩哪里知道,数年后的一天,这句话真的应验了!

在一条十字路口,两个男孩像一对小情人似的含泪脉脉站了很久。

“黑子,真的要走吗?早知道那个说书人要领你走,不去听他讲书就好了,真后悔!”从张建堂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中,郎亚彬看出张建堂去意已决,在他心里,张建堂就是他的一棵树,即可遮风挡雨,又令他相扶仰望。妈妈常常对他说:“黑子是咱家的恩人,以后不可忘了”。这回黑子走了,没有告诉他去哪,做些什么,他隐约觉得,黑子是要去干一件大事。如果他不是想着多病的妈妈没人照顾,他一定会同黑子一起走,这是他隐藏在骨子里的血性,那种喷薄的欲望已经在他那还未成年的血液里鼓动!

血,本是鲜红的,人的脉管犹如奔涌的河流,可谁又会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哪时,这条健康的河流,会在哪一个节点,被不可预知地阻断。

张建堂更是有种不舍,可说书人告诉他,他要做的远远比守护两个家责任更重。这些天来,他从那个说书人那里懂得了很多,也浅浅地明白了一个道理:男人的责任和担当。这次出行,他没有告诉家人和郎亚彬去参加抗联,那时的张建堂也许还未真正懂得什么是抗联,只是害怕走后会另家人担心。

张建堂在向郎亚彬挥手,这是男子汉的告别,没有眼泪,没有拖泥带水。

郎亚彬揣在兜里的左手依然攥着那块已经捂热了的玉米饼,这是妈妈让他带给张建堂路上吃的,他在纠结,妈妈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咋办?礼物总要送的,最后,那块玉米饼子的重量天平倾斜给了妈妈;他跑上前去,将自己一副棉手扪子塞给了张建堂,头也不回的跑了。这是愧意的内疚?还是离别的酸楚?他也说不清。他只清楚一点,从今以后,没有人可以帮他侍奉妈妈,没有人可以帮他一起抵御外来的欺凌,在他眼里,日本人,山上的胡子,村里的瘪三,都是他以后要面对的,不想哈着腰,低着头走路,只有向黑子那样把拳头攥紧,攒足力气,打倒对方。

积雪在郎亚彬的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断裂声,似乎在传送一种力量,不过,这样的力量有些太过野性,令人胆战心惊!他太信奉爸爸活着时曾经说过的话:有山靠山,无山独立。

妈妈的病渐渐重了。村里年长一些的老人都过来探望,从老人们那唉声叹气的语气中,他知道妈妈已经时无多日。一位远亲爷爷叮嘱他,这些天多给妈妈做些好吃的。他,傻傻地坐在只有三条腿的板凳上,哭了!哭的很无助,为了给妈妈看病,前两天把仅存的一点米换了药,到哪再去弄好吃的做给妈妈啊?十五岁的孩子,他把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这回,真的把他难倒了!他像大人般的蹲在地上唉声叹气,望着妈妈微弱的气息和两只呆滞的眼睛,郎亚彬分明感到妈妈的眼睛从他的脸上一寸寸地向下挪动,这,也许这是妈妈最后在向他传递着母爱,还有无尽的牵挂与嘱托!无疑,母与子的心都在疼,疼的撕心裂肺!

冬的夜,尤其是飘着零星碎雪的夜,透着一股特殊的寒意,拧着劲的风,残忍地从他那漏着棉花的棉袄洞里钻进他的身体,他,无暇顾及那针扎般的疼,径直向村公所走去。这个地方,日本人下了两条禁令:一是中国人擅闯村公所死罪;二是中国人吃大米者死罪;今晚的他,是冒死前来,擅闯村公所,是为了了却妈妈很早时的一个心愿,那还是妈妈知道爸爸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妈妈说过的一句话:“孩他爸,你命苦啊,你来到世上,临了的时候连一顿大米饭都没吃上”!妈妈的话,他永远铭刻在心,现在妈妈要走了,他顾不了那么多,一定要让妈妈临了的时候吃上一顿白米饭。

第二天一大早,他如愿做了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刚要端给妈妈,那个远房爷爷急匆匆地推开房门,二话没说,便把他强行拉出了村外,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扭头朝家看去,只见村里的保长谢文举领着一群日本人寻着他昨晚的脚印,进了他家。他的头轰的炸了,想拼命挣脱,回家保护妈妈,但远房爷爷死死的抱住了他。不一会,一股浓烟从他家的房子窜起,大火随即燃烧开来……他的妈妈连同他的房子就这样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了。那是一种怎样的伤痛与仇恨?就在那一刻,他的内心便埋藏起了杀戮!就从那天的早晨,他开始了流浪,漂泊……

春暖,夏青,秋黄,冬冷;他依旧那样,衣衫褴褛,朝不保夕。没有人能够理解一个在不能生存的环境下生存的人,生命该是怎样的顽强!答案也许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会刻骨铭心的体会。

在一个大户人家的草垛边上,郎亚彬蜷缩在那,就像一条失魂落魄的狗;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上一点东西了。几个半大孩子在草垛边玩耍,一个小孩手里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棍子,像逗蛐蛐一样逗着他:“来呀,爬过来,爬过来就给你吃”他望着小孩手里的玉米饼子,顺从地爬着,爬着,也不知爬了多少圈,小孩手里的玉米饼子还是不肯扔向他,终于,他爬不动了,精疲力竭地爬在那儿,他似乎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

“干嘛呢,你们几个?”这分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快来看,姐姐,这儿有一个傻子。”几个小孩边围着他转,边将一团团雪球砸向他。

“别玩了,回家吃饭”。那个女人边说边接过小孩手里的那块玉米饼子扔向他。看也没看他一眼,拉着几个孩子进了屋。

他的两手死死地抓着玉米饼子,一口便咬去了五分之三,那种吃相真的像饥不择食、落荒的野狗,当他把嘴里的食物下咽时,那唯恐 有谁会抢夺他食物的担心减轻了许多,便开始有了一些力气想起了刚才扔向他玉米饼子的那个女人了,遗憾的是,他刚才并没有看清那个女人长的是什么样子,其实,他根本就看不到那个女人的脸,因为那个女人的脸压根就没有转向他。但他认定那个女人一定是菩萨心肠,也一定是一个美妙绝伦的女人!他在回想刚才那个女人扔给他玉米饼子的一瞬间,他隐约看到那个女人穿着白绒绒的上衣,那只扔给他玉米饼子的那只手,细腻白润,还有,还有那只手的手腕,戴着的是什么?明晃晃、银灿灿!哦,那是一只白银手镯,是那么的耀眼,令他永生难忘!也许只有这样雍容华贵的女人才有资格戴。

玉米饼子片刻间吃完了,恢复了一些体力的他依旧趴在那里,这时的他,并不是完全祈求再施舍,更多的是希望那个女人的再次出现……

几年后,他懂得了更多,学到了更多,此时的他,长高了一些,虽然很瘦,可胳膊的肌肉鼓了起来,这是他想要站起来的资本。

他,终于可以站着平视这个世界,虽然站的不是很直,有些装模作样,可心里的那把刀渐渐磨得锋利起来!

一家地主经营的赌馆养活了他。那时的日本人表面上是禁赌的,可这家地主有的是银子,黑白两道都玩得转,自然这个赌场就有存在的空间和理由了。他在这家赌场表面上是干杂活的,暗地里还负责放哨,虽然地主有靠山,但这儿的地段相当复杂,不光是南来的北往的客商多,更重要的是这儿附近的胡子更多,本来开设赌场就是坑人的陷阱,难免就会有仇家了,为了防止有人来寻仇,地主在屋里外头放了十几个明岗暗哨,在这些人当中,他的级别是最低的,不光活重,还没工钱;即使这样,他也是求之不得,能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能吃饱了肚子,他便开始着盘算怎样报仇,有些时候,也拼命地想着那个在他将要饿死的时候,救了他一命的女人,他明白,他没有资格爱她,可他必须要回报她。在他的骨子里,妈妈和这个女人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有的爱,是一生中给的;有的爱,则是一瞬间给的;妈妈是前者,而那个女人当属后者。爱,就这样把这个稍大了一点的男人燃烧了!

赌场来聚赌的人堪称是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就连小日本兵也常常来揩点油水,日本兵不是来赌,用文明一点的话说是来拿;直接一点说,就是明抢。当然,这些道理地主都懂,有钱都能使鬼推磨,何况人乎!这个道理,不仅仅是现在的人懂,早在那个时候的人就懂了,或许更早。还没等日本兵进赌场,地主听到报告,便早早迎出去,塞了银票了事。吃惯了嘴,跑惯了腿,日本兵隔三差五便来一次。这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寻找着为妈妈报仇的时机;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机会下手,那时的日本兵都被中国人打怕了,当地的日本军官规定士兵出行,不能少于四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感到凭他一人是很难办到的,唯一有能力帮他的,只有来这儿的胡子。而找哪一个山头的胡子帮忙呢?这里面也有说道:在胡子们当中,绺子大的胡子架子大,门槛高,不易接近;只有绺子小一点的胡子是他争取的对象,于是,他开始有目的地接近李华堂手下的二当家,名叫炮手李,此人心计多,枪法准,在胡子们当中威信很高。在他俩的交往过程中,他得知炮手李也是穷人出身,几年前打残了同村的一个地主,跑到山上当了胡子。李华堂绺子里的胡子不多,只有二十来人,之前曾经有过一段人强马壮,但因他心眼小,自私,容不下有能耐的人,还是出了名的好色鬼 ,成天花天酒地,为此,手底下大多数人都与他分道扬镳,自立门户。只有炮手李手下的一干人马还跟着他。

“炮手李,你杀过人吗?”显然,郎亚彬在试探他。

“杀过,不下十个。”炮手里回答的很随意,似乎对杀人很不屑。

“你,你杀人时想过怕吗?”他没敢问为什么要杀人,或是杀人是不是一种罪孽,他在期待炮手李的答案能使他对胡子的憎恨少些。

“进了庙门就不是人,没有几个胡子不背负血债的,想活,就要杀人,杀日本人,杀和我一样的胡子,还有那些有仇的人;这个时候杀人,不会有谁给你定罪,也不要问杀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自己能活着,比什么都强。”炮手李阴郁的脸有些可怕,他对自己所做的根本就不会问什么因为、所以。

郎亚彬无语了。他感觉炮手李的话有些道理,假如自己现在是胡子,不正应了炮手李刚才的话了吗!他要杀人,每当他在设计着想杀他要杀的人时,那种酣畅的快意油然而生,想到这儿,他忽然有了一种很强烈的欲望,当胡子去!

“炮手李,我能当胡子吗?”他的语速很快,很迫切,近似于央求。

“你?”炮手李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脸上毫无杀机的郎亚彬,似乎说得很无奈:“能活下去就不要走我这条道,有今天没明天。”

“你就说能要我不?”他边说边挺了挺还是很骨感的脊背,示意着自己的强大。

“进绺子,拜山门,是要见面礼的,你能行?”从炮手李的语气中,他分明有些瞧不起郎亚彬。

“你说咋办就咋办,能报仇就行。”接着,他试探地问:“炮手李,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杀人吧?小事。”炮手里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两手抱拳举过头顶,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啥,胡子的本份。”炮手李说话及脸上的表情偶然一副商人的模样。“怎么谢我?”

这儿山里的胡子有一个规矩,替人办事一定索要回报,否则,会不吉利的。此刻,郎亚彬真的难住了,熟话说:一分钱憋到英雄汉,身无分文的他,到哪弄一笔酬金,他尴尬地蹙在那,抱在头顶的双拳迟迟无法放下来。

“别为难了,我破个例,你不用先付钱,等我办完事后,死人身上的东西归我了。”炮手里拍了拍他已经垂下来的肩膀,又呵呵地说道:“这几天抓紧练练胆,别到时候成熊包蛋了,我得回山祭庙拜神。”接着又说:“你还不是庙里的人,先不信这个。”说完,炮手李沿着那条也只有胡子敢走的那条山路消失了。

顺着炮手里走的这条道再往前五十里,是这儿最高的山,名叫锅盔山,离锅盔山二十多里有一道岭,也是这儿方圆百里最长,最陡的岭,人称三道岭;锅盔山有熊,三道岭有狼,当地人谁都知道,更没有人敢去那儿招惹它们。有一年,几个外地猎人到锅盔山打死了两只熊,兴高采烈地拿着熊掌和熊胆回家,路过三道岭时,被几条狼截住,后来这几个猎人不知为什么,竟然被狼吃掉了。当地人为此传说着一句话:熊好打,狼难惹。还有人说,这儿的狼群里有一只狈,狈是狼的头,它不但具备野性,凶残,还有超越狼的智慧,至于说这狈长的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有人说比狼大,还有人说比狼小,甚至有人说狈是三条腿,享受的是皇帝般的待遇,每走一步,都有狼背着,不管狼们逮到什么猎物,最好的那块肉都给它吃,一时间,人们把这个谁也没见过的狈,传说的神乎其神。

蟒山,旷野,在寒冷的夜幕中,给人以无穷大的恐怖,雪地里,树干上偶尔可以看见泛着贼绿贼绿的眼,还有不时传来时高时低,音色各异的叫声;就在这样一个恐怖的夜里,一个黑影在向狼山蠕动,这样的大深山里没人来,也就自然没了路;唯一能识别像路的模样的就是狼或其它动物们留下的踪迹,没有人走的路不仅仅艰难,这其实就是在做一次与生告别,与死亡握手的体验!没有人敢这样,更觉得不值。可他这样做了,他要做一个比胡子更胡子,比狼更狼的人,这的确是一种别样的狠。在这背后,间或有一种淡淡的野心。

害怕与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人可以拒绝这种心理。他的一只手攥着还没点燃的火把,一只手攥着山里人专用砍柴的刀,每前行一步,头顶的头发便越发炸立,这是恐惧的征兆,即使他手里拿着那两件东西,也不足已为自己壮胆。这一路上,他设计了很多种与狼遭遇的场面,如何将狼杀死,手里的弯刀应该砍到狼的哪个部位才叫完美,在他的设计中,偶尔也会跳出另外一种想法:这样的自我挑战到底有何实际意义?他也说不清。热气,从他的棉狗皮帽子下沿窜出来,是冷汗?还是热汗?两者应该都有。雪,越来越深了,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这样艰难的前行好似负重的乌龟,好在他的体力仍存,这也是山里人特有的潜质。

忽然,他的第六感觉告诉他,身后有种异样的动静,他,没有回头,只是把步子放的慢了一些,他要做的,就是两个字:冷静。这个场面,是他已经设计过的,本在意料之中,身后有狼!他这样的断定是来源于老人们经常讲的故事:说是狼在吃人时,更多是在人的身后出现,两只爪子分别搭在人的肩膀上,当人回头看是怎么回事时,狼的尖牙会趁机咬断人的咽喉。于是,他在等,等狼的爪子搭在他的肩头,果然,他感觉两只毛茸茸的东西已经搭在他的肩头上了,狼!他已经断定这是一条很大的狼,因为在他前行时,那两只狼爪趴在他肩头的力道很重。狼,随着他脚步的移动而移动,狼也在等,等他回头一刹那致命的一击……他极力地抑制着内心的紧张,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中演示着即将要做的动作,他,开始了、开始慢慢哈下腰,将两只手里的物件放在地上,顺势举起两臂,把他的两只手分别搭在了狼的两只爪子上,然后瞬间爆发腰,肩,臂的力道,拱腰,怂肩,压臂,这一系列动作几乎一气呵成,一条黑影便从他的后背,沿着他的头顶,被他重重地摔倒雪地上,就在他的两手还没有死死掐住狼的脖颈时,狼,还是在死前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嚎叫,这叫声在这空寂的雪野中穿透力极强,极其骇然。这叫声,让他心惊胆寒,他预感到:他的命,也许就会在这叫声过后完结。不怕虎叫,就怕狼嚎。狼的嚎声是它们传递信息的一种特殊语言,这种叫声,一般会代表两种信息,一是集体捕食;二是受到某种危险;其他的狼们听到同伴的嚎叫,便会从四面八方聚来,至于来多少狼,那是取决于这群狼的数量了。此刻,他拖着死去的狼,拼命地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跑,如果说刚才还有些倦意和疲惫,这会儿已经全然消失了,他只祈祷上帝:那些狼们,来的晚些、再晚些;来的少些、再少些;汗水,沿着鼻骨流到了他的嘴里,他甚至连去擦汗的时间都没有,只能用舌头去舔,呵,咋是咸咸的?他用手摸了摸额头,才发现他的额头被狼爪子撕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像一个小泉眼样的流出来。他不得不停下,包扎伤口。因为食肉动物对新鲜的血腥味十分敏感,会诱起它们的食欲,导致对其疯狂的攻击。当他又前行了几百米后,他猛然停了下来,全身立刻泛起了鸡皮疙瘩,透过月光,他隐约看到几只狼挡住了他的去路。完了!这是一种潜意识的绝望,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对手,不仅仅是几只,甚至是几十只,几百只,但本能仍在驱使他必须朝前走……狼们已经开始从四面围了过来;他的腿在发抖,砍柴的弯刀已不知丢到了哪里,似乎那根火把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尽管他紧紧攥着火把,可这根救命稻草的分量在强大的群狼面前轻的可怜,他的心,已无法用慌乱两字形容,确切说是一种崩溃,之前的那些所谓的镇定,已荡然无存,这个时候,只有将要面对死亡的人、才有资格谈论那可笑的镇定自若,那装模作样的伪装是多么的滑稽可笑!如果说接受死亡是一种痛苦,那么对于他现在,更多的是一种宣泄!从他那狰狞可怖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他并不后悔选择这次死亡游戏,死亡,倒是一种必然。不畏惧痛苦,那是他承受的痛苦太多太多。通常,那些猝死的人,脸上常常会留下惊异的表情;而对一个要坦然面对死亡的人来说,脸上的表情往往是安详的;这样的安详意味着死者在弥留之际会在脑海中浮现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此时的郎亚彬就是这样,他的大脑浮现了妈妈;那个海市蜃楼般的女人,还有他的发小张建堂;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这一点滴的笑容与他脸上占有绝对面积的狰狞多少还是有些不匹配。他笑了,笑的是那样的难看;重新在脑海里过滤并分享着他刚才摔狼的举动,这是他一生中做的一次最为酣畅淋漓的壮举!而这个壮举正是张建堂小时候教他的,是摔跤中的一个招式,俗称大背式,将此招式用到极致的人,会做到力贯千斤。有一次他就用这个招式摔坏了一个欺负他的人,为了逃避家人的责罚,两个孩子逃到了山里,那天也是黑夜,他俩怕极了,还是张建堂出了个主意,说是狼夜晚怕火!怕火?回忆到这里,他猛然醒悟,将手里的火把点燃,狼们望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惊慌地逃避开来,远远地站在雪地,不敢靠近。

在火把即将燃尽的时候,他逃离了群狼们的围捕,回到了那个赌场。第二天,他成了这里谈论的话题,成了这儿的英雄。当有人要给他缝合额头上的伤口时,他断然拒绝,他要留住这个伤疤。从此,他的绰号“狼疤”渐渐随着他的杀戮,响亮了起来。

从赌场出来的几个日本兵,醉熏熏地向另一个屯走去,或是地主上供的钱没能装满他们的口袋,或是想去下一个屯再捞上一笔,或是他们今天就该命绝于此,他们不会知道,一个即将要横空出世的胡子,要拿他们的命,报父母的仇,铺平进庙的道,练胡子的胆。

走在前面的两个日本兵先后被狼夹子夹断了小腿骨,后面的两个还没搞清怎么回事,便被狼疤和炮手李一刀一个,砍翻在地,随后,狼疤把受伤的两个日本兵绑到树上,扒光了衣服,用匕首在日本兵身上划着……最后,他效仿着古人,在雪地上写下了五个字:杀人者狼疤。尔后,他跟随炮手李去了胡子窝。

日本人抓不到狼疤,便血洗了赌场,后又将那里的二十几人都抓了起来,指定日期让狼疤来交换。如果狼疤不来,每天杀死五个人,直到杀完为止。在这场事件中,连地主在内有七人被日本人杀死,奇怪的是,地主那个刚从省城里毕业回来的女儿被一个日本军官掳回城里后,过了几天,又被奇迹般的放了回来,不但重操父亲的旧业,还豢养了一些地痞流氓,开了大烟馆。

狼疤自从上山入了绺子,很受胡子们的敬重。这不仅仅是因为炮手李的引荐;还有就是他独闯狼山,刀劈鬼子。但有一个人却在暗暗排斥他,就是大当家李华堂,他总觉得狼疤有反骨,这样的疑心常常令他寝室难安,尤其狼疤额头上那道标志性的疤痕和他脸上隐隐泛出的煞气使他预感到了一种不详的征兆。正当他为此烦闷的时候,日本人让狼疤去交换人质的事儿传到了他的耳朵,犹如大病初愈的李华堂找来了炮手李,商量着要把狼疤赶下山,开始炮手李并不愿意,当李华堂说道山上这二十几人与狼疤一人相比,那一头更重要时,炮手李不语了。是的,狼疤不下山,一定会连累他们,日本人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狼疤在这里,这个道理炮手李不是不懂。

一人做事一人当,狼疤没有赖在这儿。在他下山前,求大当家李华堂借给他几个人,李华堂当然明白狼疤的意思,爽快地答应了。暗地里如此这般地嘱咐几个亲信随狼疤下山办事。

炮手李以胡子特有的礼节,将自己和狼疤的右手指割破并握在一起,送了九十九步,这一习俗叫:血脉相溶,九九归一。其意思是,无论走到哪里,心在一起。

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狼疤回到了小时候住的屯子。

“你要杀这儿的保长?他弟弟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胡子头,人称大当家的谢文东。”一个胡子显然有些顾虑。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敢杀。”狼疤的脸在抽搐,狰狞可怖。“哥几个记着,这个老不死的全家一共二十一口,一个也不能放过!”

几个胡子互相对望了几眼,默许了,因为他们心里明白,这个帐谢文东是记不到他们头上,况且狼疤也活不了几日了。几个人用事先准备好的布条将脸围了起来。杀戮开始了,保长全家都还没弄清咋回事,就糊里糊涂的做了冤死鬼,这些人就数保长谢文举死的明白,当然死的也最痛苦,他几乎是被狼疤凌迟处死的,那哀嚎声,全屯的人都听得见,尤其在这漆黑的夜晚听得另人毛骨悚然,惊得那些小一些的孩子哇哇大哭,大人们怕惹事上身,纷纷对孩子们说:狼来了!果然,屯子里又是死一般的静。

狼疤提着谢文举的脑袋,朝他家走去。家没了,妈妈也不在了,那个他与妈妈住的房子就是妈妈的坟墓,他要拿保长的脑袋祭奠妈妈。

当狼疤来到他家原来的房子时,脸色立刻变得铁青色,他原本以为日本人烧了这里,不会有人住这儿了,妈妈的灵魂可以在这儿安息了,可没有想到他原来的家竟又被人盖了房子,这令他怒火中烧,不由分说冲进屋内,一阵乱枪,将住在这个房子的人也全部打死了。这会儿,他疯了!久久地跪在那里的他刚要起身时,后脑被人重重地击了一下,他一头栽倒在地。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被人绑了,那几个胡子的其中一人说道:“不要怪俺们哥几个,这是大当家吩咐的,要拿你上日本人那换点大洋花花,对不住了。”

狼疤明白了一切,似乎并不奇怪,胡子就这样: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倒对李华堂出卖自己好像在情理之中。他微闭两眼,一切只能凭天由命。押着狼疤的马爬犁,缓慢地向刁翎县那个方向吱呀吱呀地走着,狼疤和几个胡子同坐一个马爬犁,胡子不敢让马走的太快,走的太快了会被冻僵,一个胡子对赶马爬犁的那个胡子说:“嗨,到前面避风的地方停一下,我尿泡尿。”前面那个胡子哈哈大笑:“冻掉算了,省得你到了刁翎泡妓院,麻烦。”

狼疤听着两人的对话,觉得有机可乘,便说:“哥几个,一会我也痛快一下,快要憋死了。”

那个要小解的胡子笑着说:“想痛快是吧?快啦,晚上到了日本人那,日本人保不齐让你死的很爽。”又对着另外几个胡子说:“哎,我说哥几个,你们说狼疤到小日本那,那帮龟孙子会怎么对付他?刀劈?枪毙?还是上吊?”

其中一个胡子笑着道:“操那心干嘛,等咱拿了钱,俺们去酒馆,你去逛窑子。”

狼疤趁着几个胡子说笑,悄悄地弄开了绑着自己双手的绳子,在爬犁上抠出了一颗铁钉,等待着逃脱的机会。

也许是老天开眼,胡子们把马爬犁停在了一个陡而长的山坡上,还没等那个小解的胡子下来,狼疤猛地跳下雪爬犁,随手从一个胡子腰间拔下一只驳壳枪,又快速准确地将手里的那根铁钉深深扎进了马屁股上,马儿疼痛难忍,撂着橛子顺着陡坡狂跑起来,当几个胡子回过神来,他们与狼疤已经有好几百米的距离了。狼疤知道他们不敢开枪打死自己,放心地朝深山跑去。日本人要活着的他,无疑是帮了他,可地上的雪,却又害了他,他知道,甩是甩不到他们,仅就这场追杀,胡子对胡子,谁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逃跑的一方,显然是追杀一方的靶子,在那空旷的雪地里,运气就要看天意了,只有天降大雪,才有机会逃生,凭他的经验,明天有雪,能坚持到明天吗?他没有这个把握。步子越来越沉,身子也越来越重,他的两眼发花,不时冒着金星,该休息一下了;而如何选择休息的地点,这是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是他独创的;他的两眼终于看到了一颗很粗的枯树,深山里多半的枯树树根,都有窟洞,那是野猪或黑熊冬天里藏身的地方,根据他对周围雪地的判断,今年冬天这颗树洞没有野兽藏匿,选择在树洞里休息有两个原因:除了遮风避寒;还可以在树洞里找些充饥的食物;果然,他在树洞里找到了橡子,吃了一点东西,算是勉强补充了一些体力,搂着大张机头的二十响,长舒了一口气,两眼便半睁半闭的睡着。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狼疤被老鸦的叫声惊醒,他钻出了树洞,这是一个大风天,有些阴,呼号的北风夹着刮起的雪片,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被哈气融化的雪片浸在脸上更是钻心的痛,他眯缝着眼,打量四周;老鸦的叫声,说明周围一定有什么东西惊动了老鸦。令他庆幸的是:一场大雪马上就要来临,前者对他来说不是好事,后者则是他求之不得的。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于他来说,最最实际的,莫过于一个字:逃!逃才是硬道理。他甩开了步子,沿着山梁遁去。昨天他选择的路线是山底,谁都知道,在山底下的灌木丛生里行走难度最大,每走一步,脚下的乱石、杂草、野藤令人举步维艰,而他却充分利用了这些因素,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瘦小灵活的身材,把那几个身体臃肿笨拙的胡子远远甩在后面,无疑,昨天他是一个赢家;而今天他选择朝着山梁走,更有他独到的见解,这种见解是源于这场大风,因为大风,会改变不同地域的雪的厚度,越往高处走,积雪越薄,越往低处走,积雪越厚,这种现象,山里人称之谓“大雪漂。”这样的大风刚过,山里人是不敢走山沟底的,搞不好就会掉进雪窟里,要是没人相救,十有八九会命丧于此。老鸦的叫声一声紧似一声,这无疑是最最危险的信号了,他,开始拼命向山的更高处爬。

身体极度透支的他,狼狈地瘫在山顶上一颗柞树下,一边大喘着呼气,一边用手扒开了雪下面的枯草,寻找着橡子,忽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说:完了!冷风渐渐打透了他的棉衣,一丝丝刺骨的凉开始侵袭着他,刚才还冒着热气的头发已经成了缕缕冰柱,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已冷的令他打颤,没有火柴,更没有什么可以取暖,他近似于绝望了。

一声狼嚎,传进了他的耳鼓,循声望去,在山坡的左面,一只母狼在拼死保护一只小狼,母狼的对手是一只猎豹,通常情况下,一只山丘狼和一只猎豹打斗,山丘狼是输家,可这是一只深林狼,它的体型比山丘狼稍大,异常凶悍;虽然眼下这只母狼和猎豹相斗,母狼稍显下风,但母狼为了保护它的幼崽,猎豹也一时占不了什么便宜。两只食肉动物在不停地游走,撕咬;猎豹非常清楚,刚才那声狼嚎意味着什么,于是,猎豹向那只狼崽的进攻更猛烈了。

狼疤看着母狼和猎豹打斗,寻到了一个求生的机会,他,在慢慢向狼崽靠近,再靠近。

长时间的拼搏,母狼渐渐处于了劣势,它被猎豹咬断了一条腿,已无力保护它的幼崽了,看着猎豹扑向狼崽,只能仰天哀嚎。

“呯”的一声枪响,狼疤的二十响击中了猎豹,猎豹应声倒下。他抱起了狼崽,将狼崽揣进了怀里,

这时,已有几十只深林狼围了过来,母狼朝狼们跑过去,似乎逐个地向狼们交流着什么,然后,狼们只是围着狼疤打转,不远不近,不离不弃。是狼们对狼疤救了狼崽怀有感恩之心?还是因为狼崽在狼疤手里狼们心存忌惮?狼疤不知道。此时,他已豁出去了,就是被群狼吃掉,也不会放掉狼崽,放掉了狼崽,必冻死无疑。

他的后面,响起了几声枪响,透过树木的缝隙,他看见那几个胡子正在追来。他们一定是听到老鸦和狼的叫声寻来的,狼们隔在狼疤和那几个胡子中间,硬是不让几个胡子靠近狼疤。胡子们急了,举枪向狼们射去,狼们一个个倒下,又一片片涌来,它们就这样,无谓生死,前仆后继,并开始向胡子们反击。狼疤怀里的狼崽似乎明白了大狼们为它做出的牺牲,发出了脆弱的嘶叫;小狼的叫声,更激发了大狼们殊死抵抗的决心,那一排排的倒下和一排排的冲锋,该是怎样的一种悲壮!雪和血,人和狼,杀戮之心和舔犊之情,演绎着怎样的灵性!狼疤,他没有放下狼崽,没有放弃自己的生命去阻止这场杀戮,相反,他将狼崽抱得更紧;这是一次旷世罕见的绑架!

已经远离了胡子们和狼们血拼的狼疤,来到了一间过往猎户住的茅草房,那冒着炊烟的烟筒,让他顿时感到了安全,终于把怀里的狼崽放到了地上,母狼用嘴叼着狼崽向回狂奔……那是狼们和胡子们血战的方向。后来听人们传说,在人狼大战的那个山坡,留下了一堆堆白骨,里面还有人的头骨。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晒着太阳,后背依偎着似乎一碰就会塌掉的茅草房,这个茅草房原来是属于一对兄弟的,狼疤那天到来后,茅草屋就是他一个人的了。屋子虽然破旧,但却身处要塞,南来的北往的人必经由此地,开始时,狼疤还为过路的人沏茶做饭,可后来遇到了几个来这儿做买卖的富佬阔商,望着他们袋子里金灿灿的金条,狼疤便动起了邪念,从此以后,他开起了野店,凡是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

仅仅四年光景,在这间茅草房里,他杀过的人就不下几十个,其中有胡子,商人,猎人,百姓,他的信条只有一个,他不会让任何来过这里的人暴露他的行踪。然而,有一个人例外,是一个女人,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

一年前,狼疤的茅草屋,来了三位不速之客,这三个人衣着讲究,阔卓富态,一眼便知出身名门。按照狼疤的话说:这是有钱人!这三个人和狼疤寒暄了几句之后,狼疤才知道,这一行是两男一女,这女的极少说话,但从另外两个男人的言行和表情中,狼疤看得出来,这女的是个头。按照常规,狼疤在他们进屋几小时后就会找个机会把三人杀掉,但这三个人特警觉,狼疤感觉很棘手,更让狼疤头疼的是,这三人有枪,尤其是那两个男的,身手很好,是个很麻烦的角色,更麻烦的是,这三人经验老道,非常江湖,一般的江湖把戏他们是不会中道的,就连他们的饮食,都是自己安排;他摸不清这三人的路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这三人的对手,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想的更多的已经不是怎样杀人了,而是祈祷这三人快些离开这里,因为谁都知道,那种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

随着天渐渐地暗,各种各样的声音从山里面传来,那声音,就像天然警报,告诫着黑暗处处潜伏着危机和陷阱,这三人当然也明白夜的含义,都瞪大着眼睛,不肯睡去,从那三人虎视眈眈的眼神里,狼疤感觉到:自己已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先下手为强,必须冒险。想罢,狼疤从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子底下拿出半根蜡烛。

蜡烛点燃了,在漆黑的夜里格外的亮,亮的也格外发贼,屋里的三人成三角形依就而坐,这是最佳的防御姿势,他们似乎把所有的因素都计算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蜡烛会被狼疤浸入迷药,随着蜡烛的渐渐燃烧,迷药也渐渐浸入他们的体内……两个男人先行倒了下去,那个女人见状,刚从腰间拔出手枪,还没等找到射击的目标,身体也软软地倒下了。

狼疤一手持枪,一手拿刀,挺着腰,狞笑着向那两个男的走去,这是一种胜利的姿势,抑或是一种成就的炫耀,他的刀举过头顶,又顷刻停顿了一下,这一下,很有张力,极具个性,这是他杀人时的一个标志性动作,或许,他把他那泯灭人性的杀伐决断都张扬在着个动作中,两个男人瞬间就命丧黄泉了;他又把刀举向了那个女人,当他那个标志性动作还没有展现完美时,他的两眼像钉子一样地钉在那个女人一只手腕上,那只手腕的一个白银手镯瞬间将他的全身血液凝住了,他,永远不会忘记这只手镯,那是他的生命,如果说他现在还有爱的话,也只有与这只白银手镯相关联的故事了,难道是她?

狼疤俯下身去,用枪管翻了一下她的头,想仔细看看那张脸,当他的两眼落在她的脸上时,他又顿时困惑了、茫然了、继而显出难以名状的痛苦,他的这种表情绝不是因为她长的丑,相反,这是一张及标准的女人的脸,这张脸,他连想都没想过世界上还有如此美貌的长相。那么,他这样的表情又从何而来呢?因为,他无法证实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救过他命、给了他一块玉米饼的那个女人,无法证实的原因是当时根本就没有看见那个女人的脸。仅凭一只白银手镯吗?自己能够认定这只白银手镯就是当年看见的那只吗?而眼前的这个女人真的是那只手镯的真正主人吗?尽管这些疑问在质疑自己,但他还是放下了屠刀,在他心里,仅存的那点温情和念想恐怕只有这一点点了,或许,他此时真的需要这一点点!

他把那两个男的身上值钱的物件都留了下来,照例把两具尸体扔进一个地窖里,然后将地窖盖严严实实地封死了。不知为何,那个女人身上的东西他没有动,甚至他连一丁点想动的意识都没有,包括她的身体。当他再一次查看那女人时,那滑腻如玉的皮肤像高压电流般的导入他的指尖,并电击他的全身,直至心脏,他不敢做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把自己的两手放在他认为不该放的地方,于是,他轻轻的,轻轻的把她从地上抱到了炕上。他愣愣地坐在那里,除了那只白银手镯,其它的在他的记忆里都很模糊,模糊的就像梦里喝了孟婆的“迷魂汤”,他,真的希望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那个曾经救了他命的那个女人。在他的生命中,除了他的妈妈,那个女人该是多么的重要!

女人醒了,望着眼前这个野人似的男人,显露着一副极具恐惧的表情,那种来时雍容华贵般的矜持已荡然无存,像极了一只鹰爪下的小鸟,瑟瑟发抖,她感觉即将要发生什么,或是已经发生了什么,当她用女人那种特殊敏感的触角,潜意识地感应身体的那些容易被男人侵犯的部位时,他觉得应该没有发生什么,说实在的,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不足以使她痛心疾首,她的身体,已经早已不属于她了,她只不过是想用一些事实和现象证实和扑捉一些信息而已,以便正确指导她下一步的应对措施,至少,她目前要保住命,此时她非常明白,在这样深山老林里,消失一条生命,比消失一粒空气还容易,简单。她没有动,软软的身体尽量保持着那种诱人的曲线,平缓的呼气使她刚才面部,颈部,腹部紧张、痉挛的肌肉松弛下来,放弃强悍,也是一种进攻。她在等待,等待眼前这个野人疾风暴雨般的蹂躏,或者爱抚,她知道,眼前是个男人,也明白男人就要干男人的事;但她不知道的是,就是因为她几年前随意向一个要饿死的要饭花子、扔了一个脏兮兮的玉米饼子,就是这个玉米饼子,今天救了自己一命。她,就是狼疤要找的那个女人,这个女人名叫山里红,是那个地主家的女儿。那年狼疤和炮手李杀了几个日本人后,山里红被日本人抓了去,有个日本军官看山里红颇有姿色,先是奸污了她,后又成了他的姘头,待山里红死心塌地的跟了他之后,这个日本军官便把山里红放了回来,并在当地开了妓院,大烟馆。

山里红这次进山,就是为了打通大烟通道,原来住在这儿的,是专门种植大烟的兄弟俩,以前供货给山里红。狼疤来到这,打死了俩兄弟,山里红的大烟通道自然也就断了。这儿发生的事情,山里红当然不知道,她还以为兄弟俩又有了新的下家。所以亲自前来。当山里红看到兄弟俩不在了,断定这儿发生了变故,她在有意无意间地试探了狼疤几句,狼疤的回答完全不在道上,但从狼疤那匪气十足的言行中,山里红确定了狼疤的身份;为保险起见,山里红决定暂住一夜,第二天回去再做打算,没想到,还是中了狼疤的道。

“这个手镯是你的吗?”狼疤的目光直视那只手镯,仿佛要把这只手镯看穿似的。

“是我的,俺妈留给我的。”她只有照实说,唯恐哪一句没有必要的谎话会要了自己的命。

“戴了几年了?”他继续问。

“十一岁就戴。”她说。

“你今年多大?”他明显对她刚才的回答不太满意,故,追问了一句。

“俺二十六了。”她把语气压的故意有些娇柔。

“这十五年,手镯一直都是你戴?”他的语气有些急迫。

“嗯哪,这是俺妈的纪念。”她特意将手镯伸到自己的眼前,或是珍惜,或是炫耀,但更多的是她想通过这个动作,加深眼前这个男人对这只手镯以及自己那种万般妩媚的印象,她想;眼前这个男人之所以关心她的手镯,一定是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是她,就是她!狼疤暗自窃喜。接着,他对山里红终于露出了一丝吝啬的微笑:“你还记得吗,你用一块玉米饼子救了一个要饭的?”

山里红诧异地看着狼疤,在她的努力回忆中,似乎想起了那件事,而那件事在她的生活里实在是太渺小和模糊了,她真的不明白,那个已经淡出她记忆之外的叫花子和玉米饼子,与眼前这个男人有着什么关系?难道那个叫花子是他?她真的不敢相信,如果真的是他,她的命运一定是老天刻意安排的,换句话说,他就是她的灾星!想到这,山里红完全忘记了虚假的矜持,猛地从炕上坐起,直勾勾的眼睛里闪着仇恨:“你是那个……”她没敢说出狼疤两字,便不敢问下去了。山里红刚才这一反常的举动,狼疤丝毫没有扑捉到,他的灵魂似乎飞到了九霄云外,沉浸在追梦的幻觉之中。

过了好一会,狼疤站起身,极是庄重地跪了下去,重重的磕了一个头,说:“谢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

眼泪,唰唰地从山里红的眼眶里流出,是仇恨?抱怨?委屈?倾述?还是宣泄?反正那种抑制不住的情感喷涌而至,心里暗自骂道:畜生,冤家,你可把我害惨了!你知道吗,人家都骂我什么吗?狐狸精!哪天要是日本人倒台了,那些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狼疤跪在地上,任凭山里红用围脖抽打他,嘴里夹带着谁也听不懂的呜咽、抽泣。山里红不敢说出她被狼疤牵连后的真相,她甚至认为那个真相一旦被狼疤知道,不但不会博得狼疤的同情,反而能使狼疤厌弃她,防范她;她只能屈意承欢地在狼疤面前施展她的媚术;面对这样一个美女,两个人原有的主动与被动倒置了,那种杀气被山里红这一闹腾给淹没了,屋子里那关乎生与死的冷空气就这样给瓦解了,暖和了。一个是强大的、泼妇般的女人;一个是猥琐的武大郎式的、熊包蛋男人;狼疤依旧跪在地上,垂着越来越低的头。此时的山里红像是从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平缓下来,她边闹腾边审视着事态的发展,至少有一点她可以掌控,那就是眼前这个嗜血成性的野兽已经被她驯服了!并隐隐觉得,那消失的敌意或许会变成铜墙铁壁般的合作伙伴,因此,她把盯在炕沿上那把手枪的两只眼睛收了回来,干掉狼疤太容易了,只需一秒钟,抓枪,抬手,射击,便了却了一切。可山里红有她的想法:往近上看,两个伙伴的命没有她的烟土值钱,留着狼疤,就等于留下了财富;往远上看,日本人一定会失败,自己虽然没有血债,但有民恨,以后惟一的出路就像狼疤一样,上山当胡子。这儿,也许就是她的退路。至于她与狼疤的恩怨,走一步看一步吧。

“狼疤,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吧。”山里红温存的语气直教人心里发烫。

“你、你咋知道俺的名字?”狼疤即疑惑、又激动。

“是你头上的疤告诉我的,这一带,连小孩都知道你的大名,你都成这儿的瘟神了,我不但知道你的外号,还知道你叫郎亚彬,你忘了吧,日本人到现在还在抓你呢。”

“你、你不恨我?”狼疤还在为自己杀了山里红的人而耿耿于怀。

“恨你?呵呵,此一时彼一时了,你现在是我的靠山,我的大树,我的财神了。”

狼疤战战兢兢地起来,山里红的话,他虽然听得很懵懂,但无疑是对他的一种宽恕、特赦,不知为何,对眼前这个成熟美貌的女人,他没有欲望,没有邪念,更没有一丝的防范,山里红在他的心里,就是神,即使死在她的枪下也值。好在山里红没有向他开枪。

那晚,狼疤坐在炕头,守护着山里红。

那晚,山里红和衣而坐在炕梢。

狼疤知道炕头与炕梢的距离,他深知自己不配,并抑抑制生理上的诱惑,他坚持认为:哪怕来自心里的一丁点龌龊,都是对她的亵渎。

第二天,她告诉了狼疤,她叫山里红,又告诉了他很多事,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狼疤开始种植大烟,之前他虽然痛恨这东西,但,为了她,值。

人们都说,抽大烟上瘾,可狼疤种大烟更上了瘾,这不仅仅是因为大烟会给他带来更大的财富,更重要的是他从朵朵的大烟花里分享着一种痴情的满足,他,盼望着收获的季节,每当那个季节,他心中的神都会来,她本不该来的,她之所以不辞辛苦,甚至冒着危险来这个深山老林,她心里明白,他心里似乎也明白,但这种明白每每要更明白的时候,却又很糊涂了。

这个季节又来了,他依旧晒着太阳,之前他刻意将自己收拾了一番,胡子剃的很干净,但头发还是那么乱,他不愿把头发剪掉,那样的话,额头那道疤痕会很扎眼,他尽量让自己在她面前表现的文静些。等了四天,她,没有来,心急如焚的他,更多的是担心了……

夕阳,渐渐地从最高那座山的最高那排树尖隐去,最高处的山后随即泛起淡红色的云。狼疤站着临家最高的那个山岗,抻着脖子,惦着脚尖,向远处的那条羊肠小道望着。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心急如焚的用同样的姿势盼着山里红的到来,这里的山里人赶路,一般都会在太阳落山前到家,哪怕再远再累也会加快脚程,没有人愿意在黑天赶路,且不说天黑会招来狼虫虎豹、胡子劫道等等;每每谁家有人夜里晚归,年岁大的老人都会让回来的人脱掉衣衫,在屋门外使劲地抖落抖落,那是怕把晦气带回家。

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影,从那条小道急匆匆赶来。狼疤箭步迎上前去。

“兄弟,敢问是你一个人?后面还有人吗?”狼疤以为这个人是山里红一起来的。

“别提了,我来的道上看见胡子砸杠了,死了好几个人呢,都齐刷刷地摞着那。”那人边说边走。

“别走啊,山里红在哪?”狼疤仍在追问,那语气有些颤抖。

“我不认识,想知道自己去看。”那人走的更远了。

在一个山洼处的一个坑里,狼疤见到了那人说的四具尸体,这四个人都是山里红的男随从,头部中枪,看来死的没有痛苦,四个人脸朝下,被摞成了一摞,狼疤倒悬的心虽然落下,但仍然绷得很紧,山里红没死,一定是被掳走了,并且是被李华堂掳走的。狼疤对这样的判断丝毫没有质疑,他在李华堂的绺子里呆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对李华堂的生活习惯和杀人手法太熟悉了,山里面的胡子,都有自己的行事作风,尤其是在他们杀人时,手法各不相同,以便区别,这些,也就是胡子们自己知道,外人是很难辩别的。狼疤的双拳攥的咯吱咯吱响,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几秒钟后,他渐渐平稳下来,他,已经不是几年前的他了,他的血脉,涌动更多的是阴险和狡诈。

狼疤用一根金条,买通了一个放哨的胡子,通过这个胡子和炮手李秘密地见了一面,之后,上山拜见了李华堂。

狼疤直直地跪在李华堂面前,不惧不怵,不卑不亢。

“狼疤,你胆子够大的啊,这么多年我找不到你,你自己倒送上门了,咋地,是上山送命?还是再送一个美女给我啊?”李华堂坐在老虎椅上,摆弄着手枪,甚是得意。

“大当家,你想要我的命很容易,只要你的右手食指一勾,我就完了,我这次上山是求你不要杀了山里红。”狼疤开门见山。

“你求我?凭啥?你在我面前,连一滴尿的面子都没有。”李华堂不宵的蔑视着狼疤。

“大当家,我是没面子,可钱有啊。”狼疤故意将话头停了下来。

“哼,钱,就你,能有几个子?说梦话吧。”李华堂虽然这样说,可依然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狼疤。

“大当家,我有金山,你信吗?”狼疤从李华堂那贪婪的眼睛里已经看到,李华堂已经朝他挖的那个坑迈近。接着说:“我不求你放了山里红,只是求你保证她的命,因为山里红救过我的命,重要的是我和她是合伙人,那个金山我们俩一人一半,没有她,你看不到金山。”

“哦,是这样,哈哈哈,”李华堂大笑道:“山里红她人都是我的了,我还怕啥金山跑了不成。”随即喊道:“出来吧,看看以前的狼疤,今天这个熊样。”

山里红笑盈盈地从后屋走出来,搂着李华堂的脖子说:“当家的,让他起来吧,咱那个金山,可缺少打工的。”

“宝贝,还真有那个金山啊,我还心思狼疤蒙我呢。”李华堂的眼睛里透露着贪婪的目光。

“有,当然有,明天就让狼疤领你去看,”山里红娇滴滴的回到了后屋。

“好哇,先把狼疤绑了,明天去看金山。”接着又对炮手李说:“今晚把我的枪擦好,再派几个兄弟先去探探路。”

昨天火烧云,今天热死人,李华堂、山里红、炮手李,狼疤等十多个胡子,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终于来到了狼疤住的那间茅草屋。李华堂看着一片一片耷拉着头的大烟壶,喜乐之情,溢于言表:“哈哈,我的美人啊!我的大烟啊!我的金山啊!”

李华堂的身后,冷冷地传来了炮手李的声音:“ 那不是你的,是我的。”

李华堂迟疑地回过头去,只见狼疤的枪口对着他。

“你、你、你的枪?”李华堂的目光从狼疤的枪口慢慢移向炮手李,似乎明白了一切,说:“炮手李,你反了我?”说着,他快速地从腰间拽出手枪,对准了炮手李。

“没用,打不响了,昨晚我就把撞针卸掉了。”炮手李把头扭向了一侧。

狼疤的枪响了,这一枪,直中李华堂的心脏。狼疤没有李华堂那么傻,他这一枪绝不会打在李华堂的头部。这次跟来的十几个人都是炮手李的亲信,看到这一幕,没有太大的惊讶,在胡子们内部,发生类似这样的事已不足为奇,他们习惯了。山里红更是不以为然,拍了拍狼疤和炮手李的肩膀,说:“金山谁都想要,又成你哥俩的了,别忘了,过两天把上好的大烟膏给我送去。”她走近狼疤,用很平和的语气说:“你送我回去吧。”

狼疤怔了一下,心里想不明白:山里红为何对他就少了那些浪劲呢?不过,他还是收获颇丰,只一枪就接管了这伙胡子,并报了仇,雪了耻。

有了钱,自然就兵强马壮,其它山头的胡子也纷纷前来投奔,狼疤这伙胡子的迅速崛起,打乱了各路胡子们原有的平衡和秩序,不按章法出牌的狼疤,首先破了规矩,他种植大烟的做法,已经在部分胡子们中间引起了不满,近来他更变本加厉,替山里红组织了一伙讨账队,专门收取赊欠大烟款和赌债,这样就难免与附近山头的胡子发生摩擦,胡子们都有各自的地盘,地盘里的百姓向保护他们的胡子进贡,现在俗称保护费。有很多不在狼疤地盘里的人欠了大烟钱或赌债,狼疤的讨账队便去那里,打、砸、抢,要,自然,保护这些人的胡子们一定出面干预,于是,从小的摩擦到大的争斗,连绵不断,这个地区的百姓便怨声载道,叫苦不迭,无论大人小孩对狼疤是又恨又怕。

肆无忌惮的狼疤玩的越来越大,终于超出了那些胡子们忍耐的底线,他们纠集了十几路胡子,约两千多人,大举向狼疤讨伐。就在狼疤的防线快要崩溃的时候,山里红领着两个中队的日本鬼子为狼疤解了围,这次狼疤虽然逃过了一劫,但也元气大伤,人员伤亡过半。

在为狼疤的压惊宴上,山里红响当然的成了胡子们众星捧月的功臣。酒过三巡之后,狼疤晃悠悠地站起身,对着胡子们说:“弟兄们都听好了,山里红就是我的神,每次阎王爷要收我的时候,都是山里红把我拽了回来,以前,我没啥答谢人家,可现在不同了,我要把下回的大烟膏,全部送给她。”说着狼疤把头转向炮手李说:“你该没意见吧,啊,兄弟。”炮手李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付道:“那是,那是。”实际上,这句话是勉强从炮手李的嘴里挤出来的,他对狼疤刚才的话很不满,他心里想:那些别的绺子为什么打他们,不还是因为你狼疤让兄弟们去为山里红讨账吗!那山里红来为咱们解围也是应该应份的,他把大烟膏给了山里红,不就是为自己敛财找借口吗?谁不知道你俩眉来眼去的那点破事!想罢,炮手李抬腿要走。“嗳,别走啊,听你刚才的意思,不会是不太高兴吧?没关系,有狼疤我在,就有你吃的喝的,哪天你不愿意在山上呆了,我给你买一间大房子,娶一房媳妇,咋样?”炮手李只是哼了一声,向外面走去。他心里发酸,并有些疼:这不明摆着撵我走吗!没有我哪有你狼疤的今天,咳,人啊!他真的不想和狼疤翻脸,他认为他和狼疤这些年走下来不容易,就为了这点钱财,不值。一闪念间,他真有下山的打算了。

“炮手李,等妹妹一等。”炮手李只感到山里红像旋风般的扑了过来:“刚才是狼疤喝多了,瞎说的,你俩好兄弟这么多年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哦,不,不会的。”炮手李真的害怕这样的柔情蜜意,尤其是像山里红这样的女人投过来的。

“说起这事也怪我,要是狼疤你们不帮我办事,你们哪会惹来这身祸,”山里红说着说着,竟然趴在炮手李的肩头抽泣起来。

炮手李碰过女人,逛过窑子,可这一柔柔凄凄的一幕,直叫他魂飞魄散,山里红那股淡淡的、女人特有的体香迷药般的蚀腐了他的灵性,也许就这一触,便彻底颠覆了他刚刚建立的思想,改变了宁事息人的态度,他把双手颤抖地伸向了山里红的后背……他是在试图感受女人的力量吗?还是女人的力量已经俘虏了他?

面对又一个自作多情的男人,山里红心里笑了,她喜欢看着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喜欢看着男人们为她流血决斗,而这次她为两个男人埋下的却是一颗兵不血刃的炸弹……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日本人投降了。

随即,人民政府,土改工作队的牌子挂了起来。

随即,人民政府开始土地革命,开始镇压罪大恶极的汉奸、胡子。

随即,山里红也在被抓捕之列。

那时是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日本人的投降,使这里暂时成了一个真空地带,由于这里位于东北东部,山林茂密,人口稀少,善于摘桃子的国民党那个时候还没来得及顾及于此,而共产党先遣的只有土改工作队;这里的武装,倒数各个山头的胡子了,实际上,这里的刁翎县,还处于亚解放状态,那些虎视眈眈的胡子们,随时都可能武装冲入县里。当时的政府机构很简单,简单的可以载入历史史册:一个县长,一个土改工作队队长,还有一个连的土改工作队战士,担任这个土改工作队队长的就是当年小名叫黑子的张建堂。

张建堂带领工作队的战士们布置着处决汉奸们的公审会场,山里红也在被公审之列;这是一个没有法院的时期,人民群众就是法官,在这欢天喜地的时刻,穷人就盼望着两件事,看到压榨自己身上的那些汉奸地主们得到严惩,再就是安安稳稳地盘着腿坐在炕上,香喷喷地吃上一顿白大米饭!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各个山头胡子们的耳朵里,胡子们随着老百姓一起、放散羊似的沿着日本人撤退的路上捡起了“洋烙”(地方语:指日本人的物资辎重)。狼疤却在做着另一件事情:他抓了三十多个老百姓,气势汹汹地扑向刁翎县。在这三十多人当中,其中有六个人是狼疤的人,这几个人,几年前狼疤就把他们安插在山下的老百姓当中,充当眼线,以备应急之需。这件事,就连炮手李都不知道。

“炮手李,他们没有几个吊人,不用怕,我在前,你在后。”狼疤用眼斜视着炮手李,看他的反应,这些天来,狼疤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来自于炮手李,至于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大当家,放心,我炮手李的绰号不是浪得虚名,枪法指哪打哪,指定让你满意。咱百十号弟兄不是吃醋的。”炮手李的话不仅让狼疤眉头一皱,听得出来,大当家这三个字,说的很假,假的让他恶心

狼疤不是傻子,从那次庆功宴之后,炮手李渐渐和他离心离德了,那种兄弟间的情份就像减肥一样的慢慢消瘦下去,这样的结果他也知道是与他那次的醉话有关,可就那几句话,总不会让炮手李记一辈子吧!他哪里知道:就山里红伏在炮手李肩上的嘤嘤一泣,竟然让炮手李邪念顿增,想入非非了!狼性的性格,决定了狼疤的一切,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狼疤,已经琢磨着该怎样对付炮手李了,类似用对付李华堂的手段来对付炮手李,显然是下策,这些年来他俩熟悉的就像左手和右手,还在一起共事吗?那种一个锅里搅马勺的感觉,又像是都已出了轨的夫妻,一点滋味都没有,若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或许他早已与炮手李分道扬镳了。明刀明抢地决斗?他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炮手李原来的嫡系和后拉进来的人马要比他多好几倍。日本人这一投降,倒彻底断了他和炮手李继续共事的念想,日本人完了,大烟的财路也就完了,他这次暗暗狠下心来,救回山里红,远走高飞。

离刁翎县三里处,有一个天然平台,这个平台一面靠县,三面环林,平台中间有一颗粗约一人抱的大树,这个地方就是双方约定的换人地点。狼疤早早的来到了这颗大树下,面朝县城,背靠大树;这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犯了兵家大忌的选择,他选择这颗大树,无疑是想利用它来作为掩体,而他却把大树放在了自己的身后,寓意何在?张建堂不知道,胡子们不知道,然而,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炮手李;此时的炮手李,即惊叹,又惧怕;心里暗想:狼疤啊,你这是防着我那,我今天不打死你,以后我必定会死于你手!

逆风而立的张建堂,就那样久久地站在狼疤的对面,谁也没有说话,此时的两人,不知从哪说起,不知从哪儿结束,要说的话似乎太多了,可又觉得没啥可说,两个人都知道,他俩根本不可能像儿时那样了,岁月在变,他俩也在变;这些年来,张建堂除了长大长高,身上多了七颗子弹,那是打日本人留下的;狼疤除了长大长高,身上多的是匪气和血腥,还有就是额头上那处狼抓的疤痕;谁也没想到,十几年后,两兄弟的第一次见面,竟然是这样刀枪相对地邀约。

“郎亚彬,不,狼疤,开始吧。”张建堂箭一样地目光直视着狼疤。把被捆绑的山里红推向胡子们的方向,接着大声喊道:“老乡们,快点过来。”

山里红走过了狼疤,带着一种奸诈的淫笑。狼疤背靠着大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建堂。山里红就要走到炮手李跟前了,而炮手李没有去接她,反而身子向另一侧移去,同时举枪瞄准狼疤。与狼疤对视的张建堂用余光看到了炮手李这一举动,惊讶了!他没有想到,炮手李的枪口为什么指向了狼疤?张建堂脸上那瞬间的变化立即被狼疤扑捉到了,身子便下意识的向右撤去……

炮手李的枪响了,子弹从狼疤的后左肩胛骨贯穿而过。

“张建堂,你和狼疤从小是兄弟,没法下手,我替你做了,哈哈哈……”炮手李笑着扬长而去。

就在炮手李枪响的同时,藏在老百姓当中的胡子,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抽枪,慌乱地向张建堂射去。第八颗子弹击中了张建堂的腹部,张建堂几乎与狼疤同时倒下。一阵乱枪过后,张建堂和狼疤都被自己的人救了回去。

合江军分区领导专程来慰问了张建堂,并对这里的匪患做了指示:从重从快,清除匪患。不久,从军分区调来了两个团,开始对这一带的胡子进行围剿。

盘踞在各个山头的胡子,除了被劝降的以外,剿的剿,灭的灭,已所剩无几,遗憾的是,狼疤、炮手李、山里红漏网了。张建堂送走了大部队,便肩负起剿灭这股股胡子的任务。

又是一个寒冬,没日没夜的冷,嘎巴嘎巴的凛冽,厚厚的雪,似乎是老鼠的庇护,雪上,几乎看不到它们的踪迹,只有高于雪的动物,夹着尾巴,在雪地上标注着自己的存在,于是,雪,像一面镜子,暴露了它们,成了它们不折不扣的天敌。

狼疤伤好了以后,在这大半年里,像恶狼般地追杀着炮手李和山里红。没事的时候,狼疤总是在想:炮手李打他的黑枪无外乎是为了名,为了利,为了女人,令他悲哀和愤慨的是:山里红为什么会这样,三番两次地侮辱他的尊严?挑战他忍耐的极限?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投进了别人的怀抱?是她至始至终利用自己当赚钱的工具?还是她与生俱来的喜欢强暴?他找不出答案,但他必须弄出个答案,无论那个答案能否令他满意,在他的心里,便无憾事了。

狼疤和他的一个亲信长拖拖的躺在一条通往山里的雪道上,连续几天的追杀,已经精疲力竭,饥饿,寒冷,渐渐消磨他的意志,同样,炮手李也不会坚持太久了,况且,山里红这会儿便是炮手李最大的负担,这几天他能撵上炮手李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翻身坐起,随手抓了几把雪团塞进嘴里,两眼盯着雪地上的脚印,心里矛盾起来:刚才一起留下的是三个人的脚印,到了这里,只有一个人向前走的脚印了,那两个消失的脚印去了哪里呢?附近没有上山的脚印,只有一个人下山的脚印,难道……难道……狼疤又俯下身去,用两只手反复地量着那趟下山的脚印,并用手指感应着脚印前端和后端的虚实度,心里暗骂道:哼,狗日的,这招都用上了,那也骗不了你爷爷。他向那个胡子一招手,两人便向山上追去。顺着这个方向向上,便是这儿很有名的老爷岭,在老爷岭半山腰,有一个天然山洞,这个山洞被当地人称“狐仙洞。”据说“狐仙洞”在清朝年间住着两只狐狸,浑身血红,很有灵性,凡是在附近迷路的,或是有灾有难的,都会有这两只狐狸的保佑,更有甚者传言,说是在很早年间,有一小队的日本鬼子在这儿神秘地失踪了,就是与“狐仙洞”的神狐显灵有关;于是,这样的传言越来越神,越来越让这儿的百姓置信不疑,不知啥时候,便有了这儿的“狐仙洞”一说。狼疤认定了炮手李和山里红一定会在“狐仙洞”藏身,那里不但洞深暖和,还有当地人经常去那儿俸祭供果,在那儿躲藏,三五天不会饿到的。

他越往前走,心里越发寒,他知道将要面对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洞外,一个在洞里;还有一个是他必须面对的饥饿和寒冷;在这恶劣的条件下和炮手李对峙,几乎是没有胜算的可能。但他必须要和炮手李有个了断;死,这个时候对他是个极其简单的事情,他已毫无吝啬死亡这个字眼了,对于一个人,那毫无爱的世界,将是多么的空洞和虚无,因为,他的那个“神”已经不存在了。

身心俱惫的狼疤距“狐仙洞”二十多米处停了下来,趴在一棵大树后面,这是封锁炮手李和山里红出逃路线的绝佳位置,他知道,这一路的追杀,他和炮手李所剩的子弹都不多了,现实,一定是一场极其残酷的僵持,他,不敢进去,炮手李和山里红也不敢出来,而这场僵持的胜利者多半不会是他。

“狼疤,俺服你了,你咋知道俺会来这?”山洞里面传来了炮手李的声音。狼疤从声音判断,炮手李目前的体力尚好,估计是刚刚补充到了食物。

“哈哈。”他极力掩饰自己饥寒交迫的窘境,意欲从气势上压倒炮手李:“我更服你啊,为了逃命,连自己的脚都不想要了,还把鞋倒过来穿骗我,你在前,山里红在后踩着你的脚印,上的山对吧?”

“可你又咋看出来的呢?不会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吧!”听得出,炮手李不太相信这个判断来自于狼疤。

“都是千年的狐狸,还玩啥聊斋啊,这还用我告诉你吗,下山的脚印总要比上山的脚印长,那是雪滑哧溜的,因为重心在后;上山的脚印没有那样长,是重心在前。”狼疤的话刚说完,隐约听到炮手李换弹夹的声音,这个声音,让狼疤为之一振,他感觉到,机会来了。在双方对决之前,他又想得到那个令他总是耿耿于怀的疑问:山里红为什么会对他这样绝情?

“山里红,我们现在都是快要死了的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啥这样对我?”狼疤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在绝望中还夹带着一丝期望。

“狼疤,实话告诉你,我恨你,一辈子都恨!你还记得你杀过的几个日本人吗?你杀了也就杀了,为啥还要留下你的臭名?我爸是你的东家你不知道吗?你杀完人一跑了事,可日本人管我爸要人,杀了我爸,我也被日本人抓去,成了一个日本人的玩物,从此,我这一辈子也就完了,我今天为什么变成这样,都是拜你所赐,和你贩大烟,只是为了钱。”山里红的语气里带着仇恨。

狼疤恍然顿悟,埋在心底的疙瘩终于解开了,是的,因为他,她的爸爸没了,她也沦落风尘;本应做一个人妻慈母的女人,却成了一个共产党镇压的汉奸!他此时无语了,只感觉心里即沉重,又轻松,沉重的是他毁掉了一个女人!轻松的是他已了却了一份爱的负荷!他又想到:当时刺杀那几个日本人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还有炮手李。可他又一想,那时炮手李是出于情义、也是他求助于炮手李的,这件事不能告诉山里红,这种离间的方式太过卑鄙,龌蹉,男人的事,就应该用男人的方式解决!

炮手李也在沉默,他是不是也在反省山里红刚才的那些话,他,毕竟是一个事件的参与者。他或许在等狼疤说出他来……

“炮手李,咱俩开始吧。”狼疤说罢,抬手一枪,子弹,擦着炮手李的耳边飞过。

炮手李还击了,两人就这样对射着。狼疤在心里默记着炮手李发射的弹数。他迫切地希望炮手李将弹夹里的二十发子弹射完,在炮手李换弹夹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冲进洞里。恰恰在炮手李打完第十九发子弹的时候,炮手李忽然停止了射击,是炮手李所有的子弹都打完了?还是炮手李发现了狼疤的企图,留了一发子弹,诱骗自己进洞?他无法断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敢冒险,这是他的原则,除非自己想死。

僵持仍在继续,僵持的方式也没有改变,狼疤感觉已经没有任何胜算的可能了,便对身旁的那个胡子如何这般的嘱咐了一番,那个胡子下山了。

第二天一早,那个胡子领着张建堂等十多名战士包围了这里。狼疤恳求着张建堂:“黑子,给我两颗手榴弹,让我最后做一次人事,行吗?!”张建堂沉默了一会,给了狼疤两颗手榴弹。狼疤伏在张建堂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这几句话谁都没有听见。

随着两声爆炸,狼疤持枪冲进了山洞,炮手李已经奄奄一息,对狼疤说:“你很爷们,没有说出那件事。”狼疤手里的枪机头大张,脸上却是超乎异常的平静:“炮手李,我俩曾是过命的兄弟,山里红跟了你,是你的本事,用女人说事不是爷们的性格,我命大,你那一枪没有打死我,今天,你得死在我前面了,还有话吗?”炮手李把脸艰难地转向山里红:“老婆,杀死日本人的不光是狼疤一个人,还有我一个,你恨我吗?”没容山里红回答,狼疤的枪响了。望着炮手李的尸体,山里红没有表情,那种镇定像是周围发生的事与她毫无关系,只是两眼眨都不眨地望着狼疤的枪口。

“怎么死?”狼疤望着眼前曾经的女神,真的不希望她回答与死有关的话,狼疤此时想从山里红的话中得到一丝温暖,一点满足,在这两个人当中,貌似强大的狼疤,内心又是多么的可怜!

“和他一样。”山里红的回答让他绝望了,山崩海啸般地绝望。

狼疤的枪就那样对着她、对着她,还是没能扣动扳机。

山里红从炮手李手中拿过那只驳壳枪,对着自己的头说:“狼疤,我知道你不会对我开枪,可我死也不会给你!”枪声,随着她最后一个字的音节,炮手李枪膛剩下那唯一一颗子弹,响了。这颗子弹是之前他让炮手李留给她的。

狼疤也把自己手里的枪对准了自己的头,枪也响了。

战士们把三具尸体装上了马爬犁,顺着山坡向山下走去。这三个人被剿灭,标志着这一带的胡子基本肃清了。

就在张建堂和战士们走到山下那条雪道上时,一声枪响,击中了张建堂的胸口,这一枪,是炮手李埋伏在山下的那个亲信打的。张建堂没有躲过这第九颗子弹,英勇牺牲在这个地方。

解放后,地方政府和人民为了纪念张建堂,把这个地方命名为“建堂乡”至今。每年张建堂的墓地,都会有鲜花;在人们祭奠英雄时,偶尔也会想到狼疤,他没有墓,更不知道他的尸骨在哪,也不知道从谁那传言:说是狼疤最后和张建堂耳语的话是求张建堂将他死后埋了,那是狼疤怕狼们把他的尸骨撕碎了;还有人说道:在一处山沟里,常常看到一群野狗叼着一个人的头骨,那个头骨就是狼疤的;但更多更多的人总会念叨这样两个字: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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